第五章 一生之盟 二(3/4)
呼玛把一块一块的炭扔进火盆里,纷纷乱乱的火星飘了出来,在空中一闪而灭。
“梦见我父亲握着我的手,教我射箭。他的手很大,可以把我整个手都包住,把我抱在怀里,帮我拉开七十斤的硬弓,帮我射死了一头鹿。”
“他一直是那样,把别人都看作他手里的木偶人,那时候他喜欢带着我凳上北都的城墙,指着下面进进出出的人说,将来你要放牧我的羊群……”
“我很小的时候,他骑着马,把我马鞍前面,带我去南望峡看海。冬天,那里很多的鲷鱼……”
呼玛不说话,她也伺候过钦达翰王。她记忆中的钦达翰王却并非是那样温和的人,他可能因为暴怒而杀死从小一起长大的伴当,驱逐自己最心爱的母亲,甚至有人说他用鞭子绞死了自己的女儿。她一直以为大君其实是痛恨自己的父亲的。
她起身要出去。
“呼玛,”大君在背后说,“把勒摩带去休息吧,她也很累了。”
“是,大君。”
呼玛上去搀扶侧阏氏,目光落在她和大君握着的手上,大君把手松开了,只是两根指头还勾着,和侧阏氏的手指勾在一起。侧阏氏跟着呼玛站起来,可是也不松手,孩子一样回头去看大君。
呼玛的心里动了一下:“大君,侧阏氏午后休息过了,还不急着睡,再说一会儿话吧,新添了炭,这间帐篷里暖和。”
“是么?”老人低低地说,“勒摩,你累了么?”
“我陪你说话,”侧阏氏认真地说,“阿苏勒也陪你。”
短暂的沉默,老人的手又扣紧了。呼玛觉得一阵心酸和茫然,她还记得侧阏氏第一天和大君同睡的时候,大君喝醉了,十七岁的女孩在帐篷里疯一样地哭喊,听得帐篷外伺候的人心里都揪了起来。就这么二十多年过去,被强拉住的手也就扣紧了,像是生来就可以融在一起那样。她想大君也要死了,巫师拆玄明的骨头向盘鞑天神祈福,说是过了冬天大君的病就会好。可是呼玛不信,青阳部能洞穿神的心意的人只有大合萨,大合萨来看过大君几次,他有一次对呼玛说其实神的心是不可以打动的,没有人听说过不死的英雄。
“勒摩,真热啊……”大君喃喃地说着,头渐渐向一边歪去,似乎就要睡着了。
呼玛忽然回过神来,急忙把手探进大君的睡袍中,摸到的胸口的火烫的。
“热了!”呼玛吃了一惊,急急忙忙提着裙子往外面跑。
“什么人?”像是已经睡着的巴夯忽然蹲坐而起,手按刀柄,像是一只蓄势的豹子。
呼玛被他吓到了:“是我,去给大君拿冰奶来,大君的身上热了。”
巴夯没有解除戒备,他完全不看呼玛,而是死死地盯着帐篷帘子。那张厚实的老羊皮帘子被风振动,拍在木框上啪啪地响。
“是我,”沉稳的声音从外面传来,“给父亲送药过来。”
“大王子……”巴夯松了一口气。
帘子揭开,比莫干扫视了一眼,对巴夯和呼玛分别点头。几个伴当跟着他进来,手里都捧着漆木的药盒子。呼玛也松了一口气,如今大王子大婚了,和过去不一样,做事沉稳有威严,坐在金帐里为大君处理事情,晚上时不时地带着药和东6的大夫来探望。几个王子里面,三王子四王子被驱逐到外面的草场去了,二王子又是个喜欢烈酒和女人的,来探望父亲也是匆匆的一眼,只有比莫干认真,每次总要细细地问呼玛大君最近的饮食。
“大王子来得正好,大君热了,我得赶快去取点冰过的羊奶来。”
“不急,”比莫干揽住她的手臂,“让大夫先看看。”
“大夫来了么?”
比莫干看了看自己身后的伴当们:“他们中有两个懂一点药草,让我先进去看看父亲。”
比莫干掀开帘子要进内帐,巴夯却望帐篷帘子那边看了一眼,神色略有些不安:“大王子,外面……”
比莫干摆了摆手,示意他不必多说,拉着他一起进了内帐。
“勒摩侧阏氏,”比莫干按着胸口,先向女人致意,而后才缓步地走近床边,“父亲。”
“比莫干我的儿子,是你么?”大君依然直直地看着帐篷顶。
“是我。最近有几件事,已经很紧急了,父亲生病,本来不应该过来打扰,不过如果不及时决断,怕是青阳的祸事,所以深夜来这里。”比莫干看了看床上的老人,低垂眼帘看着地面。
“有什么事,你处理吧。我困了。”
“父亲可以看一眼么?看一眼就可以了。”
“什么?”大君努力地转过头来。
捧着药盒子的伴当们揭去了盒盖,血滴滴答答地流了下来。呼玛惨叫了一声,跌跌撞撞地退后。巴夯要暴跳起来,几个身手快捷的伴当冲上去把刀架在了他的喉咙上,逼着他一直退过去贴在了帐篷上,另外一个上前几步,扯住侧阏氏的领子把她从大君的床边拖开。
“大王子!”巴夯大喊。
“巴夯,你和你哥哥一直阻止我这么做,不过都太迟了,”比莫干还是低着头,轻轻地叹了口气,“已经成了定局。”
盒子里面不是药材,而是人头。呼玛能清楚地认出台戈尔、苏哈和格勒三位大汗王的样子,他们还死死地睁大眼睛,仿佛直到死都不敢相信眼前的一切。
“三位伯父聚集了奴隶和他们手下的三帐兵马,意图作乱推翻父亲,我接到消息的时候已经来不及和父亲商议,只能立刻带兵冲进伯父们的寨子。伯父们召集家奴抵抗,儿子没有办法,只能下令就地诛杀。儿子僭越了父亲的威严,请父亲原谅,这些都是为了青阳的将来。父亲要责怪儿子,儿子甘愿领受。”
比莫干看着床上的老人,看着他瞪大了眼睛,死死地看着那三颗头颅,像是和他们对视。他的嘴唇剧烈地颤抖着,可是说不出话,灰蒙蒙的眼睛里涌出了一些东西,说不清是震怖或者悲哀。被拖离床边的侧阏氏呜呜呜地喊着,去打那个伴当的手,除此之外,帐篷里没有一丝声音。比莫干看着自己的脚下,不知道是不敢面对父亲,或者是在想什么事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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