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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三十章 兔笼(3/3)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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回府后我头晕脑胀,因背伤尚未痊愈,困倦得不行,我自扯下青帘帐,趴在榻上,正要入睡,谁知忽又传来敲门声。

“谁?”

“我。”

“你是谁?”

“是我啊,还没听出么?”

听出是曹植的声音,我拉过被子蒙上,故意跟他怄起气来。

“管你是谁,司空交代了谁都不让见的,请回吧!”

只听见门外一声笑,随即“吱呀”一声,曹植推门进来,站在门边。他隔着翠屏与青帐,侧对着我道:

“缨妹妹好精神,一能下床便出府去触霉头,当我不知呢。”

“哼,你可真爱偷听人讲话,都一母同胞,子桓哥就从不像你这样。前几日都不见你来,今儿个倒殷勤,想是还记恨着那日之事又来取笑我呢!”

听着曹植的脚步渐渐近了,我却藏在被窝里一声不吭。

“那日?那日是哪日?我不记得了,兴许阿缨的,是猎场那日罢……”曹植莫名憨笑,“哦哦,是那日,那日幸有缨妹妹不顾男女大防,才救得伯仁哥一命呢。不过,适才在二哥府前,为何还对着他哭鼻子呢?”

“曹子建!你若再取笑,我就将你打出去了!”

想起猎场场景被他看见,我的脸就阵阵煞青煞白,好在有被子遮挡。

曹植就榻沿坐下,撩开帘帐,凑前轻拉薄被,柔声道:

“阿缨,素昔恩怨都一笔勾销吧,我……还是挺怀念与妹妹畅谈文史的日子的。”

仅仅只是怀念么?在你心里,我究竟又算什么?

曹植见我不理会,便佯怒道:

“嘿,我可是好心给你带好消息来了,你反倒拒人门外,可忒无礼了。”

闻此言,心翼翼地从被子里探出脑袋,瞄见那双宛若秋波的晶眸后,我声问道:

“我如今是过街老鼠,能有什么好消息呢?”

“好消息就是,父亲今日改主意了,已下令为杨叔夜平反。”

“什么!?”

我惊坐而起,无意触及腰背鞭伤,疼得直皱眉。

“其实,这几日,都是冲儿与周不疑反复调查当年卷宗,在父亲面前了许多利弊,不然,缨妹妹以为,就凭你那几句话,能将父亲哄了过去?你崔缨是怎样的人,我何尝不知?唯有杨夙一案上,我实在迷惑,百思不得其解。他杨夙究竟是你何人?值得你如此?

“……”

“怎么,对我也不坦诚么?”

我惭愧不已,又趴回了榻上,将头埋进了臂弯里。

“真的只是朋友,真的只是同情,真的只是一时冲动看错人而已……四哥,你信吗?”

“信,自然信!可你你不曾对此人用情,谁信呢?”

“太荒谬了,外间已传成这样了吗?”

曹植顿了顿,缓缓道:

“其实,那日清晨,我见着你出去了,可我看皎皎从你房中跳出,追着你跑,我就把它抱起了。那时我便晓得,连皎皎你都没带走,想来是绝不会离开的。”

“那,是你跟二哥报信的吗?”

“植之为人,阿缨又何尝不知?”

我被他一本正经的样逗笑了,却又想到这几日的伤心事,于是伏在榻沿仍作愁容。

“可是,我到底丢尽了司空府的颜面,司空再不会信任我,再不会喜欢我了,郭祭酒的遗愿,兴许我永远也做不到了……”

曹植掩嘴笑,忙推了我一把:“父亲不过想磨磨你的锐气,教你吃点罪,长些记性,省的下回又被人卖了还替人数钱……可起郭祭酒,他的遗愿不是希望你开心吗?”

我沉默不语,心下暗想:

真的只是想磨磨我的锐气么?还是真的生气,我放走了他爱而不得的良臣呢?

曹植起身离榻,悠悠然在堂下踱起步来。

“阿缨在牢里那几日,倒是错过了朝堂好一出戏!”

我忙竖起耳朵仔细听。

“杨夙未死一事,为下尽知,朝中大臣对此褒贬不一,昔日与杨夙兄弟二人交好的少府孔融更是施压,当廷与父亲抗礼。不知为何,听闻后来,荀令君亦卷入此事,更为杨夙求情。父亲为了秉持公道,不单听了冲儿之言重查当年杨夙谋逆之事,更下自省令,希冀杨夙重回许都,君臣尽释前嫌。”

“孔少府?他曾是杨夙祖父杨赐的门生,对吧?”

“嗯,不然,他何以再敢触怒父亲?前月他上书反对禁酒令,早惹了父亲一身不快呢。哎,你,要是上回我偷喝酒的事儿被发现了,父亲可也会赏我四十鞭杖呢?哈哈哈,到时只怕二哥也会被我牵连!”

看着曹植真地谈笑,我不禁叹了叹气,暗自庆幸,他不曾将田猎那日杨夙欲行刺曹操之事抖出。

我自以为,是我凭一己之力掀起了许都风浪,原来不过充当了曹操与士族相争的一枚棋子:杨夙出身弘农杨氏,其父杨彪曾是汉廷太尉,如今虽已退居不问世事,也仍在朝中颇有声望,且其弟杨修更是朝中新秀。杨夙当年因亲汉而卷入衣带诏事件,与世家向来交好。如此一来,便演化成杨、崔、孔、荀四大世家与曹氏的博弈,我劫囚藏匿之罪反而变轻。孔融如此张扬地涉足这场血雨腥风,想来已为己埋下祸端。至于所谓的“自省令”,不过曹操顾忌杨夙当年在曹营中的影响力,用以收服人心的手段罢了。杨夙并不会为此感激,更不会回来。

那个人走了,就再也不会回来了。

而眼前之人,数日前还与我吵得面红耳赤,如今竟似个没事儿人一般与我笑,可见他确非狭隘之人,然而我自己到底对当初在邺城之事耿耿于怀,于是我问他:

“子建,那你如何看待杨夙此人呢?你相信他曾是极好的吗?”

“杨叔夜啊——”曹植坏笑道,“常听二哥讲,此人最擅花言巧语,就这以点还真与缨妹妹你极像!”

“谁与你玩笑呢!快罢。”

曹植即刻重新坐回榻沿,严肃起来:

“当年,我年纪虽幼,却十分仰慕此君,荀令君风雅自持,郭祭酒放浪形骸,杨叔夜者,可谓兼之矣。从京洛少年,到汝颍游侠;从当世俊公子,到明君良佐。入则与父亲相议军国大事,运筹帷幄之中;出则持节掣剑,应对诸侯。如此少年英杰,真不愧父亲帐下第一儒将!

“后来谋逆事发,我心里也替他抱屈的。再过几年,再听军中老兵们谈起此人时,又多是夸誉之词。况我从未见父亲对臣子这般矛盾,又知以你之性,断不会轻信外人,可见杨夙确有过人之处。若这杨叔夜晚生十年,兴许真能与我共结友生之义罢。

“然而时过境迁,人心总会变。我不知你与他究竟有何恩怨,但他既出言伤害于你,可见此人与你并不相和,他都不顾及你的感受,不单绝伤饶话,还利用你逃脱法网,你为何还要怕伤害他呢?好妹妹,毋复犯痴,自己的快乐最重要哦。

“你口口声声,他是你朋友,究竟该清醒些的,你最好的朋友就在身边,而不是他杨叔夜。你最好的生活就在当下,而非与其不可能的将来。”

“谁与他杨夙有将来啦?”

我觉得好气又好笑,便把头蒙进了被子里,侧身对着曹植,声嘀咕了一句:

“我跟他只有过去,而过去属于死神,未来属于我自己。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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