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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六章 深藏巴国的秘密(1/2)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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进驻巴国

西南自古就是偏安之局。

在虞朝(即舜统治时期)和夏朝之际,巴国屡有席卷天下之意。当时夏人崛起于河洛,建都阳城(今天的河南登封),东征有扈族,大战于甘,一战而令诸侯惧。巴国主自知不敌,不得已接受大夏的分封,成为西南霸主。太康(夏朝第三代君主)时大夏朝政大乱,后羿代夏为王,西南诸国又蠢蠢欲动。但巴国谋划尚未成功而少康已经复国,大夏中兴,巴国人才再次打消了东进的想法。

自少康复国至桑鏖望为巴国主、执掌西南牛耳,西南偏安之局又过了三百年。

桑鏖望背着双手,看着壁上的《山川社稷图》,知道天下又将动乱。西南的英雄们已经错过了两次机会,能否趁乱而起,或许就在这几年之间了。

桑季静静地站在兄长背后。这是一个斯文儒雅的男子,看到他,便会让人想起桑谷隽的将来。

“听说中原有人过来。”

“是一支商队,商属国有穷的商队。”

“哼哼!”桑鏖望回过头来,或许这张脸二十年前也是十分俊秀的,但这些年来却因承载了太多的压力和悲痛,而不再有年轻时的轻松与闲逸。

“成汤的势力,扩张得好快啊。不过现在就来经略西南,是不是太早了些?”

“隔着昆吾,商国要过来不容易。这支商队或许也只是一个刺探性的动作,不过这支商会的头脑人物倒不简单。”

“哦?”

“这支商队的后头,还跟着大大小小数十个商团,龙蛇混杂。从巴国边界到孟涂[82],已过十二城,三十九镇。这些年,巴国民对外来商队本来并无好感。”

桑鏖望哼了一声,说:“这是中原人自己种下的恶果。”

“不过,”桑季说,“这支商队却很受欢迎,每过一处,几乎都引发满城的狂欢。”

桑鏖望皱了皱眉头,“或许是这两年平淡得腻了。”

桑季笑了笑,“这应该也是一个原因,自小隽封锁川口,民众可好久没见川外人了。”

桑鏖望道:“胡闹!”

桑季继续道:“不过,有穷和以前的商队确实也大大不同。”

“哦?”

“他们每过一处,除了买卖公平以外,又有一干人等给本地商家讲解商国的经商之道,传授中原人的筹算之法。更派出一批人给当地人讲解中原的物价和风俗。我派出去的人正好听他们在向本地人讲解:青石在巴国虽然贱如泥沙,在阳城亳都却有百金之价——诸如此类。如今青石等土产在城内已经价格狂涨,据说连附近乡野也有愚民赶来贩卖。更有一帮本地财主,忙着扩建房屋,有意囤积居奇,甚至组建商队。”

“这对他们有什么好处?”桑鏖望道,“他们能够赚取的,不外乎两地的价差。我国民众消息闭塞,按理,他们应该尽量利用小民的无知压价才对。”

“所以才说这支商队和以前的商队大大不同。除了有穷自己的买卖外,连跟着商队来的那些杂商团也受有穷约束,买卖做得甚是公允。听说有穷的台首亲自出面告诫:若有商家违反他所定下的三条规章,便不得再尾随有穷商队前行。”

桑鏖望问道:“哪三章?”

桑季道:“不得欺诈,不得偷盗,不得犯当地之俗。”

桑鏖望回头看《山川社稷图》良久道:“台首是谁?羿之斯么?”

“不是,是一个年轻人,叫……”桑季顿了顿说,“有莘不破。”

桑鏖望倏然回头,“有莘?”

桑季缓缓重复了一句:“有莘,有莘羖的有莘,有莘不破。”

桑鏖望眼睛突然变得空洞,“一个姓有莘的人居然能活着从有穷走到这里,看来川外的局势确实变了。”

兄弟二人对视,都从对方的眼睛里看到不甘寂寞的光芒。

“我要见一见他。”

桑季道:“就因为他姓有莘?”

桑鏖望道:“也因我想知道把小隽逼得狼狈而回的人是不是他。”

“现在?就现在去?”芈压兴奋得跳上跳下。

有莘不破道:“这么兴奋干什么?”

芈压叫了起来:“桑鏖望宴请,八大方伯之一、堂堂西南霸主桑鏖望宴请唉。”

有莘不破笑道:“你好歹也是祝融城的少城主,别搞得像一个没见过世面的乡下孩子。”

“你不知道的!”芈压说,“巴国桑家,器皿天下第一,偏偏爹爹又不肯帮我的忙——我花了好大的工夫,才收集到两个第二等的陶盘。才第二等啊,在我的架子上已经是最好的陶盘了。他们国主筵请,用的一定是一等一的菜式和器皿。啊,想不到我这么快就可以见识到。要是待在家里,不知什么时候才能看到。”

有莘不破笑道:“原来你不是看上桑鏖望这个人,而是看中他家的厨房!”

芈压叫道:“那当然,这么大的国家,国主的厨房我就算没有被邀请,也要摸进去看一看的。”

有莘不破道:“看你这个样子,看过了只怕还不够,多半要顺手牵羊,‘借’上几件。”

芈压不好意思地挠挠头,“桑家自家用的器皿是不肯外流的。要是桑鏖望肯卖的话,咱们就正正当当地买几件,好不好,有莘哥哥?”

有莘不破道:“少来!要买你自己跟桑鏖望说。你要摸进厨房的话,千万等我们走了再去,可别让我们筵席吃到一半,你却被人捉住了,让我们当场献丑。”

雒灵不喜应酬,留在商队。

众人一进孟涂宫,有莘不破便紧紧看住芈压,眼见大殿门户已在眼前,却发现江离不见了。前有巴国侍者领路,有莘不破不便开口,目视羿令符。羿令符会意,微微一笑,那意思是说:江离这人无论做什么都不需要我们担心。

江离顺着一条弯弯曲曲的小路走着。

进了孟涂宫以后,他突然有一种很奇怪的感应。在有莘不破没有注意的情况下,他闪进一个岔口,踏上了这条草木拥簇的小路。

前面到底是什么?为什么会有这么熟悉的味道?这味道为什么这么吸引他?甚至让一向慎重的他也在那一刹那间忍不住离开队伍独自探险。周围平静而安宁,处处花香草绿,鸟鸣幽幽。但江离却知道这条小路每三五步都设有机关,每个机关都暗藏杀机。然而即使是这些暗藏杀机的机关,江离也觉得特别熟悉——如果不是确定自己从来没到过巴国,他几乎要以为这些机关是他自己布下的。再往前走,到底会遇见什么人?

一株食人妖草亲昵地嗅了嗅江离,乖乖地让路,江离眼前登时一亮,一片清澈的池塘,池塘边一颗桑树,桑树底下一片草地,草地上坐着一女子,白衣如雪,黑发如云,一只鹦鹉停在她手上,牙牙学语。

白衣女子转过头来,见到她那娇弱有如蝴蝶的气质,江离心中顿时生出怜惜无限的感觉。

“你是……若木哥哥的……师弟?”

桑鏖望道:“小王闻说有穷买卖公道,鄙国民众交口称誉。又听闻台首命令下属教小国边民筹算之道,小王感激之余又颇不解,有穷一路以来都行此义事么?”

有莘不破说道:“我们不是行义,而是谋利。这一路来我们过葛国南疆、昆吾边城,途经六国、十二城、三十九市镇,其中又以寿华、祝融、孟涂最大。如寿华、祝融商贾繁华,物流人流旦夕百变,虽在东边南疆,与中原声气相通。巴国物产丰饶,但地偏西南,山川阻隔,民不知川外物价,商不欲出川货贸,商虞不活则地不能尽其利,民不能得其财。若能让西南商贾广知中原之利,必然群起而出川,熙熙攘攘,为利来往。市井越是繁荣,利益所系,商路也必更加通畅。将来我商人行旅西南也必更加便利。因此,我说我们不是行一时之义,而是图谋长远之利啊。”

桑鏖望微微点头,虽不说话,神色间却甚是赞许。

羿令符偷眼看桑鏖望,这个威震西南的方伯眉宇间没有一点霸气,也看不出一点威势。但从那深邃的眼神中,羿令符还是察觉到一种傲然自我的气度。

桑季也打量着眼前两个年轻人,有莘不破的飞扬和羿令符的沉稳搭配在一起,给人以无懈可击的感觉。桑季问道:“听下人说道,还有一位江离公子。”

有莘不破打了个哈哈,正不知如何分说,羿令符接口道:“我们这个朋友雅好草木,刚才见到孟涂宫草木奇美,频频流连,只怕是中途脱队迷路了。”

“不好!”桑季微微一惊,忙唤来家宰,吩咐寻找。

羿令符道:“桑侯何故吃惊?”

桑季道:“鄙府花卉草木,颇有些古怪,莫要冒犯了贵客。”

芈压笑道:“不用着急,天下间的花草树木都和我江离哥哥有亲,不怕不怕。”

“我叫桑谷秀。”白衣女子微笑着,似乎很高兴见到江离。

江离忍不住问道:“你认识我若木师兄么?你怎么知道我是他的师弟呢?”

“在我刚才还没有回头的时候,我几乎以为是若木哥哥来了。”桑谷秀说,“你和他的气息很像。虽然我没见过你,但却很肯定你不是他的亲人,就是他的同门。”

“若木师兄知道我?”

“你没见过他么?那我想,他或许还不知道。”桑谷秀说,“但他跟我说过,他师父一定会再收一个弟子的。”

“这些……”江离指着来路的草木,“都是若木师兄种的?”

“嗯。”

“你,和我师兄……”

桑谷秀仰起了头,看着那棵孤独的桑树,“从懂事开始,我就对着他为我们姐妹种下的这棵桑树,痴痴地等着。一开始是陪姐姐等他,后来渐渐地自己也渴盼着见到他,再后来姐姐走了,就只剩下我一个人,每天在这里痴痴地等着……总希望有一天,他就像你刚才那样,突然出现在我背后……”

江离看着她,突然感到一阵哀伤。因为他隐隐感到,那无数个日夜所期盼的,会是一个永远无法成为现实的幻梦。

“姐姐——”一个耳熟的声音打破两个人的沉默,一个清爽的年轻人跑了过来,手中抓着一只鹦鹉,“瞧,这只鹦鹉和你那只……咦!你,你怎么在这里?”

江离也微微吃了一惊:“桑谷隽!”

桑谷隽眉毛一挺,就要动手,但看了看坐在地上的桑谷秀,登时连脸上的杀气也消了,憋住一肚子气,以一副斯斯文文的样子对江离说:“是男人就跟我到外面见真章!”

江离突然笑了,他早就应该猜到这姐弟俩的关系:这么像的容貌,这么像的名字——或许正因为有这么惹人怜惜的姐姐,才会造就桑谷隽这样的性情。

江离还没答桑谷隽的话,便听桑谷秀说:“小隽,你怎么变得这么没有礼貌?这是姐姐的朋友。”

桑谷隽道:“姐姐,你别给这些川外人蛊惑了!这些人无情无义,没有一个好东西!”

桑谷秀道:“你怎么可以在我面前说这么难听的话!”

桑谷隽不敢辩驳,桑谷秀又道:“这是若木哥哥的师弟,我不知道你们以前有什么过节,总之大家一笑,算过去了吧。”

桑谷隽道:“什么若木?那个扮年轻的老头,还哥哥呢!他师弟也不是什么好……哎哟,姐,你,你别生气。”他瞪着江离说着,再看桑谷秀时,只见她气得全身发抖,登时慌了手脚。

“姐……”

“你走,我不想见到你。”

“姐,这小子在这里我不放心你。”

“你走,我不想听你说话!”

桑谷隽犹豫着,却见桑谷秀站了起来,“好,你不走,我走!”忙道:“好好好!我走,我走。”威胁性地盯了江离一眼,忿忿不平地离开了小园。

桑谷秀勉强笑了笑,对江离说:“真对不起,我弟弟不懂事。”

江离歉然说:“我们在巫女峰打过一场大架,还无辜害死了他好几个部属,是我们的不对。”

桑谷秀道:“部属?你是说左招财右进宝他们?”

江离怃然点了点头。

桑谷秀道:“他们受了不轻的伤,但前几天都回来了啊。”

江离惊喜道:“他们没死么?难怪我在巫女峰的乱石中什么也找不到。还以为是桑谷隽带走的呢。”

桑谷秀微笑说:“小隽他一时意气,做什么垄断川口的傻事。本来我爹爹已经准备让我二叔去把他抓回来了,谁知二叔还没出发,他便满身是伤地回来了,模样着实狼狈。当时我们一家都在猜测:是谁那么大本事,原来他是遇见了你。”

“对不起,”江离道,“我们原本以为只是一个强盗。”

桑谷秀笑了笑:“他做这样的傻事,活该让你帮我教训一番,也好让他知道天外有天,人上有人。”

江离道:“其实如果不是朋友插手,我一个人也打不赢他的。”

“朋友?”

“嗯,”江离说,“我有几个很不错的朋友……”

桑季听了芈压的话,只当是小孩子夸口,不久便听家宰急急忙忙过来禀告:“不好了!少主,少主他……”说着看了有莘不破等人一眼,迟疑道:“少主又跑出去了!”

桑季道:“跑出去便跑出去,大惊小怪干什么?!”

那家宰踌躇了一会儿,终于道:“少主怒气冲冲的,说要去烧有穷的……”

桑鏖望和桑季对望一眼,芈压嘴快,叫道:“你们巴国什么规矩啊?一边请我们吃饭,一边要烧我们家当!”

桑鏖望笑了笑,桑季忙起身说:“有穷既已是巴国贵宾,商队在孟涂便不该有什么闪失。待我去看看,诸位安心用膳。”说着起身而去。

羿令符道:“弊商队在进川之时,遇到一个好汉,自称桑谷隽,不知国主是否听说过此人?”

桑鏖望笑道:“正是小儿。”

芈压吃了一惊,“我们跑到强盗家里啦”这句话还没来得及说出来,口里早被羿令符塞了一口肥肉。

羿令符道:“弊商队无知,在巫女峰下曾冒犯了桑少主。”

桑鏖望笑道:“小孩子家胡闹,当不得真。”

正劝酒,一个侍女从幕后走出向众人施礼,桑鏖望停杯问道:“小公主可好?饭吃下了么?”

侍女答道:“今天小扶桑园来了一个贵客,公主笑了好几次,好久没见公主这么好的心情了。”

桑鏖望大喜道:“是哪位贵客?”

有莘不破和羿令符对望了一眼,果然听侍女道:“是一位叫江离的公子。公主还吩咐下来:有莘公子、羿公子、芈公子若筵后得便,请到小扶桑园一叙。”

侍女在前引路,芈压压低声音对有莘不破说:“不妙!我们到了仇人家里了,现在还要去见仇人的姐姐,谁知道对方安下什么圈套?多半江离哥哥已经落入他们的手里了!”

有莘不破笑道:“你别乱嘀咕。”

芈压道:“不行,我们得分头行事,就算出了事情,也不会让对方一网打尽!”也没等有莘不破回答,便“啊啊啊——”地大叫起来。侍女诧异地回头看他,只见芈压捂住肚子说:“肚子!我肚子痛!快!方便的地方在哪里?”

侍女忙一指:“一直走到尽头,左转,再右转就看到了。”

眼见芈压一溜烟不见了,侍女向有莘不破和羿令符请示:“我们是不是在这里等芈压公子?”

有莘不破笑道:“不等他了。我怕等到桑家的厨房给人搬空了他也不肯回来。”

侍女大惑不解,“厨房?”

有莘不破饶有兴趣地看着桑谷秀,那直愣愣的眼光有些失礼;桑谷秀也饶有兴趣地看着有莘不破,却温柔得让人妒忌。

有莘不破叹息说:“我终于知道桑谷隽为什么会那样了。我要是也有这样一个好姐姐,嘿嘿,我一定比他还会怜香惜玉。”

桑谷秀微微笑着说道:“凤凰不与鸦雀同枝,江离的朋友,果然很不错。”

“小隽回来了?”

“回来了。”桑季道,“我把他困在蛹里,暂时出不来的。他们几个呢?”

“现在在秀女那里。”

“阿秀!怎么会去那里?”

“他们那个掉队的同伴,叫江离的,好像闯到小扶桑园去了。也罢,听说秀女很开心,只要她开心就好。最近她饮食渐少,越来越让我担心了。”

桑季看着眼前这个兄长,不再是那个意图染指中原、称王天下的巴国主,而只是一个为女儿担心的老父。待桑鏖望回过神来,桑季才问道:“有莘不破等人,应该就是小隽在巫女峰结下的仇家。”

“那又如何?”

“是非曲直且不论。毕竟小隽是吃了亏的,这个场子……”

桑鏖望淡淡道:“小孩子家的事情,让他们自己解决。”

“大哥说的是。”桑季道,“另外,还有一件事情。我出去的时候,遇见了几个人。”

“什么人?”

“夏都来的人。”

“什么?”桑鏖望眉毛飞扬,须发厉张,神色突然凌厉起来。这是激动,还是愤怒?

大夏王朝的不速之客

暗柳啼鸦,单衣伫立,小帘朱户。

“很久很久以前,当我还是一个小女孩的时候,是七岁,还是八岁?”桑谷秀挑了挑灯芯,仿佛回到了当年,“我第一次见到他,那个叫若木的美少年。那时候,他身边似乎还有一个人吧,我已经不记得了,为什么只记得他?也许因为他长得很好看吧。他把我抱起来,我用手去摸他的脸,他也不生气。

“已经过去很多年了,但这段记忆为什么还这么清晰?我想我是把当初的记忆和后来的想象混错了,那时候那么小,我不可能记得清楚的,是吧?要不然那段记忆里,为什么没有大姐的身影?为什么没有那个男人的身影?

“后来,过了几年,我十二岁?对,是十二岁那年的生日,他来了。他送了我一个仿佛是用谷穗串起来的手链,呐,很好看,是吧?”

桑谷秀凝视着右手,白皙的手腕上一串黑色纹理的手链,在灯光下隐隐生辉,“他说,这叫迷穀,戴着的人不会迷路。那一天,他花了整整一天的时间,为我们姐妹营造了这个小扶桑园,开出那个池塘,养下了文鳐鱼,种下了一株小扶桑,播下了萆荔草[83]的种子。他告诉姐姐:文鳐鱼可以为大地带来丰收,萆荔草可以治疗心痛病——嗯,这是姐姐的痼疾,后来,我也患上了。鳐鱼是对巴国子民的祝福,萆荔是对我们姐妹的关爱——但我体会到他这样仁慈的用意、这样体贴的爱心,已经是多年以后的事情了。

“他在小扶桑园住了五天,给我们姐妹俩讲了很多很多有趣的故事。那时候,我十二岁,姐姐十五。小隽呢?嗯,才八岁吧。那几天他不在这里,跟着和若木哥哥一起来的那个男人出去玩了。这个小扶桑园,当时就只有我们三个人,朝暮相对,我们几乎以为这么快乐的日子会一直持续到永远,但没想到会那么快就结束了。

“五天以后,那个男人回来了。那是个须发都很浓密的男人,和若木哥哥很不一样,爹爹让我们叫他伯伯。本来他还让我们叫若木哥哥做叔叔的,但若木哥哥怎么会是叔叔?他那么年轻,那么好看。虽然后来我们听说,在我们姐妹还没出生以前,若木哥哥就来过我们家了——那时他就是一个长得很好看的年轻人模样,就像我第一次见到他的模样,而我们第二次见到他的时候,他的样子也一点没变。但无论如何,我们都不肯叫他叔叔,若木哥哥也不喜欢人家叫他叔叔,于是我们就一直‘若木哥哥、若木哥哥’地叫了。

“那个男人回来的时候,小隽坐在他的肩头上,很兴奋地唱着一首很悲凉的歌,是那男人教他的吧。小隽根本不知道自己在唱什么,或许因为小隽很喜欢那个男人,便连他教的歌也爱上了,就像我毫无保留地爱上这园子、这桑木、这池塘、这萆荔……

“那天,爹爹安排了一个筵席,我并不喜欢这种很多人的大场面,但从姐姐的忧愁里看出或许要发生什么事情了吧。果然,那天傍晚,若木哥哥走了,跟着那个男人走了,从此再没有回来过……

“那个男人,我是不是应该恨他呢?是他,把若木哥哥带到我家来的,但把若木哥哥从我们身边带走的,也是他。那个男人,他叫什么来着,嗯,和你一样,也姓有莘,有莘羖。”

有莘不破全身一震:他要寻找的人,越来越近了。

桑鏖望正中端坐,桑季侧向而坐,一个方士由家宰领了进来,作礼唱喏:“小招摇山靖歆参见国主、侯爷。”

桑季冷笑道:“大夏的规矩是越来越乱了,白天不敢进门,半夜求见,又要做什么见不得人的事情?”

靖歆微笑道:“小可虽然也在夏都当过差,但这次并不是以夏使的身份而来的。”

“哦?”

靖歆诚恳地说:“灵禽择木,智者择主,小可弃官多时,遍游九州,深知天下将乱,因此欲择一明主,以作起身之阶。”

桑季笑道:“天下群雄,富莫过于成汤,威莫过于夏桀,甲兵之利莫过于昆吾,天下就算将乱,厘定神州者,只怕就在这三强之中。上人本在中原,何必舍近求远?”

靖歆笑了笑,道:“小可在川外总听人说,川人器量狭小,不能容天下之士,却总不信,今日一见……”

桑季面色不悦,桑鏖望哼了一声,道:“怎样?”

靖歆道:“果不其然。”

桑季大怒:“好无礼的方士!今天让你见到国主,乃顾念你是东方名士,巴国虽然僻处西南,可也容不得你放肆!”

靖歆神色镇定如恒,放声大笑。

桑季怒道:“笑什么?!”

靖歆道:“连句逆耳的话都容不下,还谈什么席卷天下的大志?”

桑季冷笑道:“逆耳忠言,自然是要听的,却不是任你这等狂徒胡言乱语。也罢,你且说说我巴国国人如何没有容人之量。若有三分道理,暂且饶你;若说不出个理儿来,嘿,我巴国的鼎俎,便请上人尝尝滋味。”

靖歆笑了笑,不紧不慢道:“巴国表面上虽然仍服大夏,实际上早有深仇。见我从东方而来,先存了三分厌恶;本来以为我或者将为大夏说话,哪知我却说出意想不到的话来,因此又存了三分怀疑。三分厌恶,三分怀疑,再加上彼此陌生,便令国主与侯爷生出十二分的戒心。不知靖歆说的是不是?”

靖歆只听桑季哼了一声,看桑鏖望,却见他仍端坐不语,又道:“国主若想一辈子困守巴国,愿意子子孙孙、世世代代为中原共主守这西南藩篱,那我们这些川外的散兵游勇,用不用都无所谓。但如若有席卷天下之志,第一步,便得有起用天下人的胸襟。小可听说,地广则粮多,国大则人众,兵强则士勇。山高在于不让细土,海深在于不择细流;王者能成大业,在于能容纳各地人才。三皇五帝之所以无敌于天下,是因为他们不会因为豪杰来自外国就不加信任。若是国主只相信川内人而排斥川外人,那将使天下之士退而不敢进入巴国为国主效力,这是逐客以资外国,损民以益仇寇,这样的国家想自保都难,更别说称雄天下了!”

桑鏖望听得悚然动容,下座施礼,道:“小王僻处山乡,坐困西南,非上人,不闻天下至理,还请上人不计前嫌,多多指教才是。”

靖歆连忙谦逊。桑季亦下座致礼,并请靖歆上座。宾主坐定,桑鏖望便问川外大势。

靖歆道:“半个月前,成汤以葛侯不祀为借口,不奏共主,妄行方霸征伐之权,把葛国灭了。”

桑鏖望兄弟听了都是一惊。

靖歆继续说道:“成汤吞并葛国,等于把自己的野心一并挑明了。虽然暂时还未向共主挑战,但双方已经势成水火,东西决战,只是时间问题。”

桑季道:“以上人法眼看来,双方胜负如何?”

靖歆道:“自孔甲以来,有不少诸侯都开始反叛大夏,当今大夏君王无德,百姓的日子过得苦不堪言。当今可能左右天下大势的几大诸侯中,邰国自姬不窋(qu)[84]失国以来,至今带领族人混迹在戎狄之间,其国存亡未卜;有穷氏作乱,国家灭亡,遗民并入商国;有莘氏犯忌,祭祀也被斩断;朝鲜乃商族人的分支;涂山氏[85]与夏人虽然是至亲,但表面亲和,暗中各怀猜忌;唯有昆吾国还服大夏的调遣。如今之势,昆吾必从桀,朝鲜必从汤。涂山氏若袖手,则东西两大势力胜负的关键,就在于巴国的动向了。”

桑鏖望兄弟对望一眼,心中都是一震。

燕雁无心,来去只是随云。

桑谷秀捂着心口,微微喘息着。江离忙到屋外取来一丛萆荔,手一晃,萆荔变得焦黄,仿佛被烤焦了一般,一股味道散发开来,有点酸,桑谷秀闻过以后似乎好多了。

“你真像他。”桑谷秀说,“那么细心,那么体贴……”

她伸手挑了挑灯芯,窗外有风云变幻的势头,但隔着一扇纱窗,这盏小灯却燃得如此安详。

“若木哥哥在我们家里,并没有住很久,他们重新启程了,因为有莘羖的夫人被一头叫‘九尾’的厉害邪灵附体,他们要捉住‘九尾’,送到西南的毒火雀池去祓除邪灵。

“若木哥哥走了以后,姐姐开始对着那小扶桑树发呆,当然,我也在她身边陪着她。我们姐妹俩反反复复聊着他,仿佛这个话题永远也不会厌烦。我渐渐长大,若木哥哥在我心中的印象也慢慢清晰——比十二岁亲眼见到他的时候更加清晰:无论是他的俊秀,他的温柔,他的风采……

“那时候,小隽也常常在我们身边玩耍,但他提得最多的是有莘羖——那个和若木哥哥一起来的男人。小隽经常向我们夸耀他是多么的神勇、多么的威武。我们对那个男人并不是很感兴趣,但提到他,多多少少会勾起一些我们对若木哥哥的回忆。然而,这个让姐姐牵肠挂肚的若木哥哥,却再也没有回来过。

“终于有一天,姐姐变了,变得狂躁不安,她扯乱自己的头发,撕破自己的衣服,大叫着:‘我受不了了,我受不了了!’突然冲进了小瑶池,空手把文鳐鱼抓了出来,撕破它的鱼鳞,挖出它的肠子。当时我和小隽都被她吓呆了,不知道一向温柔如水的姐姐,为什么会突然变成这样。接着,我们看见她发疯地乱拔萆荔,小隽吓得跳起来逃了。就在姐姐准备推倒小扶桑树的时候,小隽带着爹爹赶来了。

“爹爹用天蚕丝把姐姐裹住,过了很久,姐姐才安静下来,不再闹了,但她的容颜却逐渐憔悴下去。有一天,夏都来了使者,原来大夏王从昆吾商队首脑的口中得知姐姐的美貌,派使者来向爹爹提亲,让姐姐去做大夏王的妃子。我想爹爹肯定不会同意的,姐姐也不会愿意。

“爹爹推说要问女儿的意思。那天,在接见夏都使者的时候,姐姐盛装华服,我们从来没见过她打扮得这么漂亮。那个夏都的使者,看得合不拢张开了的嘴。就在那天,姐姐说出了让所有亲人都不敢相信的话:她愿意嫁给大夏王做妃子。

“我们当时都惊呆了,但话却已经收不回来了。‘为什么?为什么?’事后我们不停地追问她,但姐姐却什么也不肯说,把小隽气得好几天赌气不吃饭。尽管如此,姐姐的决心仍没有半点动摇。不过,她的心意虽然坚定,气色却仍然是一天比一天差。终于,迎娶的队伍来了。在走上花车的前一天晚上,我看见她偷偷溜到小扶桑园,在桑树下无声地哭泣着。

“我冲过去,抱着她。姐姐也抱住了我,对我说:‘我再也受不了了!其实,在几年前,我就知道我等着的不过是一个露水一般的幻梦。但为什么我要继续等待?因为我还期待着见他一面。我要等着见到他,亲口对他说我想嫁给他——哪怕之后他拒绝我……我多想再见他一面啊!可是这么久过去了,他还是没有出现。我受不了了,我无法再继续等待下去,我要离开这个地方,离开这个埋藏了太多回忆的地方!’姐姐走了,那天迎亲的队伍虽然奏着喜乐,但我却知道,前面等待着姐姐的,不会有幸福。

“姐姐走了以后,我每天都坐在小扶桑园,每天独自望着那棵小扶桑树。那个永远年轻的美少年,在我千万次回忆中更加清晰起来。我渐渐懂得了姐姐为什么会那样幽怨、那样不安、那样痛苦乃至于疯狂。因为我正一步步走上和姐姐一样的道路——哪怕明知道这条道路不能通向幸福,只能通向痛苦,可我还是管不了自己。我只能日复一日地等待,日复一日地幻想,幻想上天赐给我意外的幸福。可上天并没有垂怜于我,正如它并没有垂怜于姐姐一样,它留给我们姐妹的,只有对那个美少年永远如新的回忆,只有若木哥哥一去不复返的无情!”

羿令符想起了银环,不由黯然神伤。有莘不破和江离还太年轻,有些事情没有经历过,便不能体会到那种刻骨铭心的痛苦。

“后来,你姐姐怎么样了?”

“后来?”桑谷秀惨然说,“没有后来了。不久,夏都就传来噩耗,姐姐到了那里不到一个月,就水土不服,去世了……”

“啊——”

见桑鏖望心动,靖歆继续道:“东方近来好生兴旺,无论士气、民心、物产均有压倒西方之势。但大夏为天下共主数百年,余威至今犹存,因此东西胜负,倒也难言。”

桑季问道:“依上人之见,巴国当助东方,还是助西方?”

靖歆笑道:“助东方有顺大势之利,助西方有勤共主之义。”见桑鏖望微微皱眉,又道:“但无论是助东方还是西方,到头来做天下共主的,还不是别人,于国主有什么好处?”

桑季道:“依上人所言,当两不相助?”

靖歆微笑道:“又不然,依小可之见,当明攻大夏边境以扩疆土,暗毁商人根基以图将来。”

桑鏖望听后不由得不动容,起身问道:“明攻大夏易解,商人根基,却如何暗毁?”

靖歆忙起身,说出一番令风云变色的话来。

十里青山远,数声啼鸟近。旧时笑语,今日何在?

桑谷秀望着窗外的小扶桑树,望了这么多年了,她是否还要永远地望下去?

“本来,姐姐一直就身体不好。她在夏都病逝,我们虽然伤心,但并不十分意外。但,但实际上不是那样的!”桑谷秀的声音悲痛中夹杂着愤怒,“二叔到夏都迎回姐姐的遗茧的时候,夏都的人告诉他,已经随着姐姐的遗体下葬了。二叔登时起了疑心,我们这一族羽化之时,全身吐丝,作茧自缚,化蝶而去,哪会留下什么遗体?原来,原来……”

桑谷秀气喘不止。江离忙说:“秀姐姐别说了,改天再说。”桑谷秀凄然道:“我不要紧。”深深吸了一口气,这才继续说:“一天,大夏王宴请四方诸侯使者,筵席上,二叔看见大夏王身边那个最受他宠爱的妃子身上,分明披着一领天蚕丝袍。那天蚕丝的颜色光泽,分明凝聚了最灿烂的生命精华。后来二叔经过多方刺探才发现真相,原来姐姐并不是病死的,而是被夏都的那群魔鬼抽丝剥茧……”

羿令符和江离全身剧震,有莘不破有些听不懂,但看两个同伴脸上都露出不忍的颜色,知道这多半是一件很残酷的事情,便不敢多问。心细如发的桑谷秀却看出来了,惨然道:“你不懂是不是?抽丝剥茧对我们这一族而言,就像……就像常人被剥皮而死……临死不能结丝成茧、破蛹化蝶,对我们这一族而言是最残酷最痛苦的事情。因为这不仅毁掉了我们的肉体,更让我们没有来生。”

有莘不破一听,怒火上涌:“什么?!”

桑谷秀惨笑说:“所谓迎娶,原来完全是一个阴谋。威震天下的大夏王啊!富有四海的大夏王啊!伟大的大夏王啊!仁慈的大夏王啊!他为了讨他最爱的妃子的欢心,听了血魔的怂恿,定下了这条毒计。听到了这个消息,爹爹的第一个反应就想反了。但后来终于忍住了。或许,他想起了空桑城那次悲惨的屠杀;或许他想到了更多。他是一国之主,有太多的掣肘和顾虑。我们隐忍下来,不过心中虽然苦痛,却还要瞒着小隽,因为他太冲动了。但事情还是没有瞒住。小隽终于知道了。他和爹爹大吵了一架,带着几个家将走了。我们很担心他会到夏都去胡闹,但还好,小隽只是跑到川口封锁了入川的道路。爹爹当时对川外人余恨未消,也就任由他胡闹去,直到他遇到了你们。

“小隽回来后跟我提起,他原来是要到夏都去的,但到了川口附近,接连吃了好几次闷亏,挫了锐气,人也冷静下来,这才在巫女峰驻扎下来。我爹爹说,那个在川口附近挫败小隽的人是友非敌,若真让小隽到了夏都,凭他这点本事,无异于飞蛾扑火,自取灭亡。还好,小隽还是回来了。虽然受了点伤,但总算是完完整整地回了家。受了这次挫折,他似乎长大了。我已经失去了一个姐姐,不想再失去弟弟。这个世界太冷清了,能让我感到温暖的人,实在太少了。”

纤纤池塘飞雨,断肠院落,一帘落花。

“成汤委国政于伊尹,”提到这个人,桑鏖望也不由心中一紧,只听靖歆继续道:“此人实有夺天地造化之功,鬼神莫测之变,明攻暗斗,都难有可乘之机。但成汤王族本身,却有一个极大的隐忧。”

桑季忙问道:“什么隐忧?”

靖歆道:“成汤虽英明,可年事已高。这就是商国最大的隐忧!”

桑季道:“父死有子,子亡有孙。成汤膝下有子有孙,并非孤老。只要国政清明,辅弼得人,先王崩,后王继,何忧之有?”

靖歆笑道:“侯爷此言,乃不知商王王族近况。”

桑季忙道:“还请上人指教。”

“不敢。”靖歆步行到殿中,此时已是夜深,殿中只有桑氏兄弟与靖歆三人,殿外雨声沥沥。靖歆道:“成汤有三子,但长子早夭,余下二子亦非长寿之相。唯有一孙,堪堪成人。”

桑季接口道:“有孙成人,不正好承接大统?”

靖歆笑道:“若这个长孙也死了呢?”

桑季倒吸一口冷气。

桑鏖望道:“暗算稚子,断人血脉,非我辈所为。”

靖歆道:“不需巴国动手,只要国主袖手旁观,自有大夏代劳。”

桑季不解道:“商人既知此子干系重大,自然严加保护,大夏纵有高手,也未必能够得逞。有伊尹在身边,就算血魔亲自出手,只怕……嘿嘿!”

靖歆笑道:“如果这年轻人肯乖乖待在商国,别人也不敢打他的主意。嘿嘿。”

桑季心中一动,“上人的意思,莫非这年轻人竟然出了商国?”

靖歆道:“何止出了商国?他现下就在西南,就在巴国!”

桑季惊道:“有这等事?”

“有莘一脉,除了有莘羖以外,早已死尽死绝!天下哪来的有莘不破?”靖歆冷然道,“这个有莘不破,正是有莘氏的外孙、成汤的血脉、商国大统的继承人!”

大雨中霹雳一闪,怒雷轰鸣,不知惊醒多少梦中人!

藏在暗处的敌人

马蹄吞并了雇主的财物以后,过得并不安乐,即使他宣称“老板的老母得了急病,连夜赶回去了,不得已,把生意交给我们兄弟俩暂时看管”,周围的商人还是没几个相信他的。不过马蹄说得也有些道理:“这可是撒不得谎的,将来回到祝融城,如果老板的话和我是两说,请各位送我们兄弟见官!”于是老实一点的就信了,心眼多一点的半信半疑,商群中几个说话有力量的人物既然没说什么,旁人也就不好出头——何况也没拿到什么证据,何况这小子看来还会点功夫。

马蹄虽然连夜把三分之一的财物拿出来四处打点,但他也知道,只要回到祝融城,发现那个“老母得了急病”的商人没有回去,周围的人——特别是那些收过财物的人绝不会放过他。因此他从没打算回祝融城,反正那里既不是生长之乡,也不是心目中的老死之地。

“跟随有穷,到天涯海角去!”这是他的雄心壮志,不过到了孟涂以后,这些想法开始转变。一路来转买转卖,他已经积累下了不大不小的一笔钱财。如果把货全数脱手,够他在孟涂舒舒服服地生活好几年。如果连牛和车也倒卖掉,那足以让他在孟涂置下一处铺面,做个稳固的营生。这想法一开始只是一个念头,后来越想越是开心,越打算越是仔细,什么到天涯海角去的雄心壮志,早丢到大荒山无稽崖去了。

“这个地方其实很不错。”马蹄说,“没有川外那么多的动乱。只要咱们置下一块产业,嘿嘿,凭我的本事,不几年就能翻翻。”

马尾咬着麦饼,含糊地说:“我觉得还是祝融好。”

“祝融?”马蹄不大想提这个地方,他怀里还揣着祝融火巫的秘籍,手上还握着一个被他害死的祝融商人的财货,“那不是好地方!”

“这里又有什么好处?”马尾问。

“好处?”马蹄笑了,“最大的好处就是让你天天有麦饼吃!”

“哦,那就好。”马尾心满意足地说。

“至于我……”马蹄的理想可就大多了,“哼哼,三年之内,我要把我这店面……”

“店面?你有什么店面啊?”

“就快买了!”马蹄有点生气了,“别打断我的话,吃你的麦饼!”他停了停,重新找回被打断的兴奋感,“我要把这店面变成两个,五年之内变成四个——哈哈,那就是半条街了!我会成为孟涂的富翁——哦,不对,就算五年后我还是很年轻的,是富少——对,是富少!然后,再娶回一个漂亮的小媳妇……”

“娶媳妇干什么?”马尾问。这回他不是打断马蹄的话,因为马蹄说到女人,神态开始发痴,自己也不知自己在嘟哝什么。

“娶媳妇干什么?呵呵,那好处你不懂的。放心,我也会帮你娶一房的。”

“我不要。我要一个媳妇干什么?”在马尾的眼里,女人还不如他手中的麦饼来得实在,“要她来和我抢麦饼吃么?”

“去去去!那时候,我们还怕没麦饼吃吗?那时候,我们兄弟俩的钱,就是多十口人,三辈子也吃不完!唉,这女人的事情,等你娶了之后就懂了!”马蹄有些淫秽地说,“……然后洞房,然后,嘿嘿,就生下一个白胖娃娃。”

“生娃娃干什么啊?”马尾说,“哦,我明白了,你要生个娃娃来帮你吃麦饼。”

马蹄有些哭笑不得了,“你除了麦饼,还懂得什么?”

马尾咬了一口麦饼,摸了摸肚子,他最近越来越胖了,“除了麦饼,咱们还需要懂什么啊?”

马蹄怒道:“钱!女人!这个世界比麦饼好的东西多的是!”

“嗯,”马尾说,“钱的好处我知道,它可以换麦饼吃。不过我不要钱,我有弟弟你就够了,你没有钱也能弄麦饼给我吃。”

马蹄一愣。

马尾又说:“女人……哦,我知道了,她会帮你生娃娃。然后……生了娃娃出来帮我们吃麦饼,然后……然后怎么着?”

马蹄又是一愣,“有钱,买地买铺面,娶媳妇,生娃娃,然后怎么样?”他突然发现自己给这个白痴哥哥问住了,“我几乎拼了性命,然后有了这点钱。然后辛苦经营,然后买铺面,然后娶媳妇,然后生娃娃……然后呢?”

停下来想一想,他突然发现,当初激励着自己一路走来的念头,早被自己忘记了。

商通西南,止于孟涂,这是大多数人的选择。当有穷商队决定再次出发的时候,跟在后面的人不足原来的五分之一——其中还包括新加入的巴国商人。对大多数商人来讲,开通西南一脉的目的已经达到,接下来的事情,是如何保持这条商道的畅通和巩固自己在这条商道上的利益与地位。只有怀着极大的冒险精神的人,才会选择跟着有穷商队去探索那不可测的蛮荒。

其时已近三月,草木繁盛,西南的蛊瘴也到了大爆发的季节。不过有江离在,这些都不是问题:七香车就像活起来一般,在瘴气中来回飞行着——经过几十天的培养,拉车的木马已经长出了枝筋叶羽的翅膀,可以在空中自由飞行了。木马在瘴气中驰骋,所到之处,瘴疠被七香车的七色异花吸食一空。吸食瘴疠以后,七香车的香气变得更浓,花开得更艳,马飞得更矫健。

“真是一个好东西啊!”一个妖冶女子远远地望着七香车,无限艳羡地说。在她身旁,聚集着四个人,两个年轻英挺的黑衣人,一个背负长剑、长相古朴的老者,还有一个赫然是方士靖歆。

“看来杜若心动了。”其中一个黑衣青年笑道,“既然如此,他便交给你如何?”

杜若咯咯笑了起来,“不过,我还是对有穷门下有把握些呢。这样吧,你们哪位帮我去把那车抢过来,等我卸下那个什么羿令符的日月弓来交换,如何?”

那个老者长长的眉毛跳了跳,似乎颇为心动。

“好了,先谈正事。”那个一直阴沉着脸不说话的黑衣青年看起来年纪最轻,但这句话说出来,其他人便都敛笑端容,看来他是这群人的首脑。他转头问靖歆道:“那天为什么让我们别去见桑鏖望?”

靖歆微笑着答道:“桑鏖望对大夏表面臣服,实际上怀恨在心,只是畏惧我大夏威严,隐忍不发而已,若直说我们是夏都派来的,只怕反而让他坏我们的事。”

那青年冷笑道:“他敢?”

靖歆道:“若在平时,他当然不敢,但现在东方局势日渐紧张,这些西南夷痞就蠢蠢欲动了。东方局势一朝未定,咱们都不宜在西南多生事端,只要把血祖交代下来的事情做好便是。何况我那番说辞,也足以让桑家有吞灭有穷商队、擒杀有莘不破之心。”

那青年冷笑道:“这次就算了,但你不要忘记,小招摇山不过是本门旁支,你更不是这次西南之行的主帅,以后凡事不要太自作主张!”

靖歆忙赔笑道:“是,是。我这把老骨头,最大的作用原也不过是替各位引路而已。”

“大哥,那个叫靖歆的方士……”

“这方士不是什么好人。他来游说我们的这番话别有用心。不过他的话,倒有几分道理。”

“既然如此,我知道怎么做了。”

“莫要轻举妄动。成汤和伊尹可都不是好惹的。何况,有莘羖也在西南。”

“他应该还不知道有莘不破的身份。”

“有穷商队、有莘不破的名字早就响遍西南,只要听到这个姓,有莘羖不会不出来搞清楚的。何况……”

“难道就放任有穷来去?”

“唉……那靖歆虽然说得好听,但我也知道,以当今天下的局势,我们俩这一辈子是无法取得大势了,但我还是想给小隽开个头,让他当家的时候,可以完成祖宗们一直没能完成的心愿。”

这天傍晚布下车阵,芈压做了丰盛的晚餐,不但食物色香味俱全,器皿更是空前的精美。

有莘不破笑道:“那天晚上你虽没去小扶桑园听故事,但在厨房的收获倒也不错。”

芈压乐滋滋的,却见羿令符不动筷子,问道:“令符哥哥,菜不好吃吗?我今晚可是下足功夫的!”

羿令符正儿八经道:“偷盗始终不是什么好事,咱们是商人,以后少干这种不上台面的事情。”

芈压抗议道:“我可不是存心的,谁叫桑家那么小气,几个盘子碟碗也不肯卖。”一转眼,见江离也没动筷,有些生气地说:“江离哥哥你也怪我偷东西啊?”

江离淡淡笑了笑,道:“不是,不过我是想到一路被几个贼跟着,心里疙疙瘩瘩的。”

芈压叫道:“贼?我虽偷了回东西,但你也不用说得这么难听!”

江离道:“我不是说你。”

“那是说谁?”

江离道:“我们从孟涂出发到这里,一路都被几个贼盯着啊,难道你没发觉?”

芈压大喜:“你是说有贼跟着我们?外贼?”

江离道:“嗯。本事只怕不小,那些气息若隐若现的。本来让他们跟下去也没什么,但前面如果再遇到什么强敌,这些小贼又在后面跟我们捣乱,那就讨厌得很了。还是趁着无事,先解决掉的好。”

芈压叫道:“江离哥哥你的意思是要去把他们打跑吗?太好了!有莘哥哥,吃完饭我们打贼去,上次遇到那头大土狗太厉害了打不过,这次,嘿嘿,我要让他们试试我的重黎之火。”

“在孟涂我们忌惮桑鏖望,现在离孟涂都一千八百里了,为什么还不动手?等什么?”

“雷旭,你急什么?”那妖冶的杜若一笑,道:“血晨都不着急,轮得到你急?”说着向那年纪较轻的黑衣人挨过去,把那年纪较大的年轻人雷旭看得眼中冒火。

“别碰我!”血晨厉声叫道,“再碰我,小心我杀了你。”

杜若笑得就像一只发春的猫,让血晨感到全身发毛,血晨大喝:“别笑了!”

杜若止住了笑,却用一副让血晨更受不了的媚态追问道:“为什么?你不喜欢我吗?还是说你不能喜欢?”

血晨就像被人踩痛了脚,脸色一沉。杜若心下一怕,知道他真个发火了,不禁退了两步。雷旭赶紧走上来拦在两人中间,道:“师弟,别这样。咱们大事为重。我们已经跟了这么久,不如就今晚冲进商队,把事情了结了。”

“不行!”血晨恢复了镇定,“我们来得晚,没见到川口的那场大战。但如果如靖歆所说,那个江离竟然能召唤九天外一等一的幻龙赤髯,那这帮人就绝不是那么好对付的。最好的办法,就是各个击破。”

“赤髯又怎么样?”那个相貌古朴的老者冷笑道,“如果你们是忌惮那个驱使七香车的少年,那就放心好了,这小子由我来对付,我保证他连赤髯都没法召唤!”

杜若笑道:“我们本来就要安排你去对付他啊,不过你对付人就可以了,那车可小心些,别把它烤焦了。”

靖歆看着这帮夏都来的年轻人,心中暗暗冷笑:“这就是镇都四门新一代的才俊么?虽然实力不错,但如果不是有我在旁照料周旋,这些人根本不是有穷商队那几个年轻人的对手。”

饭后,芈压便抢着要出去“打贼”,被羿令符眼睛一瞪,这才噤声,转头向有莘不破求援,连使眼色。

有莘不破见状笑了笑,对江离说:“今晚?”

“不,现在出去了也不一定找得到他们,”江离说,“他们从孟涂跟到这里一直不出现,就是心有所忌,想找到我们人手分散的机会,然后各个击破。只要我们不分开,他们多半就不会出现。”

“那我们就分开好了。”有莘不破说,“各个击破没那么容易!”

“你有把握?”江离道,“如果来的是四五个和桑谷隽不相上下的人,你有办法一个打五个?”

“如果有五个桑谷隽联手来打我,我是打不赢的。但一时半会儿只怕也死不了。只要那个受到袭击的人撑得住,其他人一起赶来,前后夹攻,这事就成了。”有莘不破说,“不过,你认为那些毛贼真有桑谷隽那么厉害?”

“我知道你的意思。”江离说,“不过这个战术要成功,前提是这些毛贼的实力比我们弱。如果真有五个桑谷隽,嘿嘿,你撑不了一时半会儿的,一个照面就死翘翘了!”他掏出五个种子,“这是多春苗的种子,每人一个,遇到危急状况把它捏爆,其他的种子就会有感应。”江离分派完种子以后又开始分派人手,“车阵不动,有莘不破向西,令符兄向南,我向东。其他人留守。”说着看了雒灵一眼。

芈压急道:“不行!我也要出去。”

有莘不破道:“中间策应的任务最重要了,而且敌人直袭大本营的机会也最大,所以其他方向都只有一个人,只有大本营需要两大高手坐镇,你要出去的话,和我换好了。”

芈压想了想,笑道:“那我还是在这里陪雒灵姐姐吧。”

有莘不破道:“那你可得照料好雒灵姐姐啊,保护女孩子是我们男子汉的责任!”

芈压傲然道:“这个自然!”

“禀、禀王上、侯爷:不好了!”

“什么事这么慌慌张张的?”

“少主,少主他又不见了!”

月隐日出。

羿令符策马南行,江离七香车腾空向东,有莘不破疾奔向西,车阵不动,辕门大开。

“他们竟然无缘无故分开了,这算什么?”雷旭冷笑道,“向我们挑战吗?”

“如果是挑战,”杜若看着血晨,道:“那我们应战么?”

血晨断然道:“当然!不管他们打的是什么主意,既然敢分开行事,那是自寻死路,大伙全体向西,先攻有莘不破!”

“不!”那个相貌古朴的老者突然说。

血晨冷冷地盯着他,道:“乌悬!你说什么?”

乌悬给血晨看得有些忐忑,但仍坚持道:“对付一个有莘不破,不需要那么多人。我向南去擒住羿令符。”

血晨冷冷道:“我看你是想报师门之仇吧!”

乌悬道:“就算是,难道没有我你们就拿不下那个有莘不破?”

“我同意乌悬的话。”杜若道,“一个有莘不破,不需要那么多人一起动手。不过我有个更好的提议。”

血晨冷冷道:“哦?”

杜若嗲声道:“你别老对人家这么冷淡嘛。”

血晨怒道:“有话快说,有屁快放。”

杜若仿佛很喜欢逗血晨发怒,但也不敢太过分,正色道:“乌悬和那把落日弓有仇,但让他去对付那个有穷传人不大适合,相反,我却是他的克星。”

血晨道:“说下去!”

杜若道:“我的意思是,我去对付那羿令符,乌悬对付那江离。你们三个,嘿嘿,别告诉我连个有莘不破也拿不下。”

乌悬接口道:“好!我赞成。”

雷旭淡淡道:“无所谓,反正要拿下那有莘不破我一个人就够了。其实我不懂师尊为什么要这么劳师动众的。明明我一个人就能干完的事情,还要动用这么多人干什么?”

血晨看了一眼靖歆,只见他笑道:“有各位在,其实用不到小可这点力气。无论如何安排,小可在旁呐喊助威就是了。”

有莘不破向西奔出十余里,遇见一座大山:山坡上桂木成林,山谷有很多无条草[86],那草形奇特。猛然,林间窜出一只(ying)如[87],形状像鹿但有一条白尾巴,有马一样的脚人一样的手,还长着四只角,随即又隐于山谷林荫间。

“出来吧。”有莘不破叫道。

一个人微笑着从一株桂木后面踱出,衣襟青青,神态悠悠,却是桑谷隽。

“哈,”有莘不破有些惊讶道,“怎么是你”?

“你以为是谁?”桑谷隽笑道,“以为是一路盯着你们的那几个小贼么?”

“你来这里干什么?”

“干什么?”桑谷隽笑道,“报仇啊!在孟涂我是主,你们是客,且放你们一马,但巫女峰下的账,迟早要找你们算清楚的。”

有莘不破微微觉得脚下有异,连忙跳开,原先立足那地面竟然陷了下去。他不敢停留,撒腿便逃。桑谷隽笑骂道“没出息的东西”,立马赶来。有莘不破逃得好快,桑谷隽连施展法术的空当都没有,全力追赶,这才没让他逃脱。眼见有莘不破越逃地势越险峻,他冷笑道:“不向东边和你的伙伴会合么?你一个人斗不过我的。”

有莘不破不理他,慌不择路,竟走上一条死路。桑谷隽见他停在悬崖边上发愣,不禁放声大笑:“真不知道你这样糊涂的家伙一路是怎么走来的?竟然能带着商队从东南一直走到巴国,都是多亏你几个朋友的帮忙吧。可惜啊,现在他们都不在你身边。”

有莘不破回过头来,怒道:“少爷我一个人也能对付你!”

说罢,他如风如箭,冲了过来。桑谷隽微微一笑。有莘不破冲到他身前五丈处,脚下地面突然下陷,沙石纷飞,把他裹了起来。

桑谷隽看着有莘不破的狼狈相,笑道:“人家说笨蛋一千年也学不乖,果然……咦!”一股劲风有如刀割,凌空劈来,桑谷隽不敢硬接,微微一让,那劲风猛地斜斜缩了回去,桑谷隽被这股如大海退潮般的力量一带,身子被带得向前冲了两三步,却见有莘不破从沙石中突围而出,两人已是短兵相接之势。

有莘不破大喝一声,右拳夹着一股气劲挥了过来,桑谷隽微微变色,身子微侧,左手一挡,右足一点,就要跳开,哪知有莘不破变拳为抓,牢牢把桑谷隽的左手给缠住了。

桑谷隽一挣没脱开,右拳跟着抢攻,两人贴身肉搏,这时候,什么法术都顾不上了。

方才有莘不破自陷绝路,为的便是激起桑谷隽的轻敌之心。他早有对付乱石阵的法门,假装冲动被桑谷隽的乱石阵困住,再用新练成的气刀破阵而出,等到桑谷隽发觉上当,两人已经缠在一起,桑谷隽相对于有莘不破的优势一时尽失。

这当代才俊中的两大高手武艺相当,但有莘不破用右手制住对方左手,空着左手和桑谷隽的右手搏斗,未免不够灵活,砰砰连挨两拳。

桑谷隽占了上风,锐气大盛,连攻三拳,哪知有莘不破拳路一变,只攻不守,还了两拳。桑谷隽那三拳如石碰金甲,有莘不破这两拳如刀劈石头。

有莘不破自在巫女峰下得那神秘人启发,对自身真力的运用更是得心应手,这时虽是左手对右手,但落拳之重,远胜对方。不到三个回合,桑谷隽便暗暗叫苦,这有莘不破的蛮力自己真是甘拜下风,无奈左手被他拿住,被迫和他近身对决。一刻钟下来,桑谷隽的拳力还没攻破有莘的气甲,却早被有莘不破揍得全身发疼,跟着太阳穴上连挨两下,更是头晕脑涨。

有莘不破叫道:“服不服?”

桑谷隽怒道:“服什么?”

有莘不破大声道:“不服再打!看谁先挨不住!”

两个人口中说话,拳脚不停。砰砰砰砰,缠在一起,你打我一拳,我打你一掌,桑谷隽不如有莘不破皮坚肉厚,脸被揍得像个猪头。

有莘不破笑道:“打小白脸就是爽,把你打得猪头肿脸,看你以后还怎么做花花公子?”

桑谷隽一愣,惊道:“你说什么?”

有莘不破笑道:“我说你现在就像一个猪头!”

桑谷隽也微微感到自己面部肿痛,急道“放开我!放开我”,全力挣扎,连攻击也忘了。

“你认输,我就放了你。”

桑谷隽怒道:“谁认输?”

“那好,那我们就互相揍到没力气!”说着连进四拳,拳拳打在桑谷隽的脸上,最后一拳正中鼻梁,桑谷隽登时鼻血长流,心中暗暗叫苦,“我何必和他比拼蛮力?真是笨。”咬咬牙,道:“好了,我承认蛮力比不过你。”

有莘不破见劲敌认输,心中大喜,当下见好就收,松手跳开。桑谷隽双手合拢,向地面虚劈,地面裂开一道小缝。

有莘不破左拳右掌,横在胸前,蓄劲待敌,却见桑谷隽双手分开,凌空虚引,一道清泉喷了出来,旁边的地面一陷,凹成一个小池,清泉注入,明亮如镜。桑谷隽伸头一照,几乎哭了出来:水面照出那人,好大一个猪头。

有莘不破骂道:“你长得很男人,怎么做事还这么娘娘腔?”

桑谷隽怒道:“谁娘娘腔了?”

只听背后一个声音冷笑道:“男人爱照镜子,那还不是娘娘腔?”

桑谷隽不愿意现在这副尊容再给第二个人看见,狠狠对有莘不破道:“咱们没完。”立足之处如水荡漾,瞬间沉进去不见了。

有莘氏的最后一人

江离乘坐七香车,向东方飞去。

日出河谷,扶桑何在?江离浪漫地幻想着那个从来没有见过的师兄,他是怎么样的一个人,竟能得到桑谷秀那样一个女子的心。

七香车越飞越东,太阳越升越高,迎面吹来的风也越来越热。阳光渐渐毒辣起来,片刻间,七香车上的七色异花全部被烘得萎谢。江离回过神来,抬头看时,天上竟然有两个太阳:东方一个,头顶一个。

举目下望,郁郁苍苍的山林全变样了:草木枯死,江流干涸,走兽渴毙,飞禽敛翼。“我是误闯了空间,来到太阳幻境,还是走错了时间,来到十日时代?”

气温仍然在上升,水分仍然在蒸发,大地开始龟裂,七香车逐渐干枯。江离降下七香车,走下车来,隔着薄薄的鞋底,脚下传来一阵滚烫。他跪了下来,抚摸着干涸的泥土,这片土地的生命,都已经被那多出来的太阳烤死了。

“我死了以后,是不是会如同这些树木和禽兽一样,归于尘土,不留下一点痕迹?”江离痴痴地想着,竟然呆了,完全忘记自己的处境。

似乎只有在死亡的问题上,人才有抛开“万物之灵”这种虚幻自大的觉悟。

大雾。

以羿令符的鹰眼,竟然也看不清一丈以外的光景。龙爪飞鹰早已经被隔绝在这个大雾的世界外,座下的风马也早已迷途。

银环蛇缠在羿令符腰间,睡得很舒服——空气对人类来说太过潮湿,对它来讲却正合适。

羿令符默默地看着它,它已经不是她了。多年以后,在自己死后,朋友或后人把自己埋葬,在某块土地上隆起一个坟墓,有多少人还会关心黄土之下葬的是一个叫羿令符的人?或许没人敢靠近这个坟墓、没人敢近前凭吊吧,因为有一条大毒蛇徘徊在坟墓旁边,久久地守护着,直到它也老死,或者飞升。

“唉……”羿令符长长地叹了一口气,知道自己想得太多了。人生不过数十年,就算没有这场大雾,人类的眼睛又能够看多远?

江离如果死了,雒灵也许会叹息一声吧,但她知道这个命中注定的对手不会那么容易就死掉的;羿令符如果死了,雒灵也许会为他祷念几句吧,但她也知道这个男人也没那么脆弱;有莘不破呢?雒灵拿不准自己对这个男人的感情。“我会为他而拼命吗?那次江离召唤出的青龙想杀有莘不破,如果江离不及时阻止,自己会怎么办?”

那五个心声,一个奔东方去了,一个奔南方去了,三个奔西方去了。“对方的目的果然是他,可为什么不五个人一起围攻上去呢?那样胜算应该大得多吧。”雒灵看了看手中“多春草”的种子——那是江离发给大家缓急之时用来报信的——趁着芈压没注意,随手扔了。

“别人的死活,和我什么关系啊。不过,他……去看看他吧。”她伸了个懒腰,向芈压笑笑。

“雒灵姐姐,你累了吗?”芈压说,“不如你先休息一下吧,有什么状况的话,我应付得来!”

看着芈压挺起胸膛、大人样十足的样子,雒灵微笑着点点头,回到了大车“松抱”。

桑谷隽消失以后,有莘不破见到了血晨、雷旭和靖歆。

那两个陌生人是谁,有莘不破没有兴趣,但在有莘不破的印象里,靖歆却是一个欠揍的小老儿。他掂量了一会儿,收起了那多春草的种子,决定独力斗斗这三个家伙,也好试试从巫女峰下那个神秘人处学来的法门。

“小王孙好。”靖歆躬身行礼,脸含微笑,不知道他的人准认为他是有莘不破的至交。

有莘不破却听得脸色一沉:“什么小王孙,别乱嚷嚷!”他不喜欢靖歆这个人,更不喜欢“王孙”这个称呼。

“不喜欢这个称呼么?”雷旭笑道,“放心,很快就不是了,什么都不是了。”他原本离有莘不破有十丈远,但说完这句话突然出现在有莘不破身前,两个人的鼻子几乎就要碰在一起,以至于他那远远看起来很潇洒的笑容,在有莘不破的眼里却变得非常诡异。

雷旭笑声不断,左手已经扣住了有莘不破的右肩,右手插向有莘不破的左肋,触手处如铜铁,如岩石。雷旭微微变色,砰的一声,竟被有莘不破一拳打得飞起,不等落下,手足早被有莘不破凌空抓住,脊梁骨对准抬起的右腿,“咔咔”两声,雷旭的背脊骨被生生折断。有莘不破把软成一堆烂泥的雷旭丢在脚下,冷笑道:“下一个是谁?上来!”

血晨冷然不语,靖歆微笑不动。

“嘿嘿……”倒在地下的雷旭突然阴笑,冷笑,狂笑,慢慢爬起来,和吃了一惊的有莘不破鼻子贴鼻子,一脸猥亵,“小王孙,要不要再来一次?”

恶心!有莘不破脸色一沉,啵的一声,右手如刀,从雷旭的前胸刺入,后背穿出。雷旭脸上露出不可思议的表情,但那表情却假得极度夸张,就像一个痞子在逗一个孩子,“哎呀,我好疼啊!哈哈哈,懂了没有啊小子,少爷我是杀不死的。”

有莘不破大喝一声,抽出右手,迅速抓住雷旭双肩,奋起神力,竟然把眼前这人硬生生扯成两半,左边的尸体连着头,右边的尸体带着生殖器,心肝脾肺肾大肠小肠流了一地,手一扬,两瓣尸体远远抛开。

“你再不死,我服你!”

“是吗?”说话的是血晨。他在冷笑。

“是吗?”说话的是靖歆,他依然脸含微笑。

有莘不破的脸色却有些变了。地上那些内脏突然蠕动起来,两瓣尸体也各自站起来,合在一起,那些内脏自觉地爬回尚未合拢的胸腔腹腔,连一地的鲜血也流了回去,片刻间,只在那诡异的胸腹上犹有一条斜斜的血痕,雷旭伸出蛇信一般的舌头舔了舔血痕,舌头过处,肌肤平复如初。如果不是那被连带着扯烂的衣服,这个人简直没有半点才刚刚被“分尸”的痕迹。

“你是人?还是怪兽?”有莘不破突然想呕吐。他杀人不少,但眼前这人明明活着却比死尸还令人作呕。

“我说过,你杀不了我的。”雷旭又走了上来,鼻子贴近有莘不破的鼻子,“要不要再试试?”

血晨忽然道:“别玩了!”

“呵呵,可惜啊,”雷旭笑得像一个男妓,“本来还想和你再亲近亲近,这么健硕的身体,我好久没有……”话没说完,他的脸部突然凸出无数尖锐的骨头,刺向有莘不破的五官。

有莘不破眼皮一阖,骨头竟然刺不进去!雷旭怪叫一声,全身上下长出三百根骨刺,或直或曲,刺向有莘不破的咽喉、心脏、背心、腿弯、下阴……但刺破衣服以后,便被一层淡淡的真气挡住。

雷旭变了变脸色,有莘不破一声冷笑,气刀发出,雷旭头断、肩卸、肚穿、内脏横流。有莘不破怒吼一声,一招“刀剑乱”,把被分成五块的尸体剁成粉碎。劲风到处,连远处的靖歆和血晨也受波及。靖歆一闪避开,血晨却任由劲风劈砍,刀风的余威只割断了他几根头发,划开他身上的衣服,竟无法割伤他的皮肤!

荒山野岭,鲜血乱溅,碎肉遍地。但那鲜血和碎肉,竟然还在流淌,还在蠕动。

有莘不破脸色大变:这个“东西”,难道真的是杀不死的么?

雒灵停了下来。

那是什么?她闭了六感,隐隐约约察觉到西面除了有莘不破和三个陌生人,还存在一个奇异的心响。那么平稳,又那么飘忽。是什么人有这样的心声?多么雄浑又多么悲凉?是巫女峰下那个神秘男子么?

这样的人,不是她能够对付的,如果对方是敌人,自己是否还要为有莘不破而前去冒险?

“看来,我应该找一件会自己恢复原样的衣服。”再次恢复的雷旭欣赏地看着自己赤裸的身体,笑得很自恋。

血晨喝道:“别闹了!攻不破他的护身真气,用血蛊!”

“为什么这么急?”雷旭回头看着他,“难道是因为你不喜欢别人看见我的身体么?”

血晨的脸色变得异常阴郁,雷旭脸色变了变,不知怎地,他最近变得和杜若一般,喜欢逗血晨生气,但他和杜若一样,也不敢真的把这个可怕的师弟惹火。“别生气别生气,我这就把他解决掉!”

实际上,雷旭并不像他的表情那样轻松。“化零为整”的混元大法并不能够无止境地使用,一旦生命之源耗光而有莘不破的力量还没有衰颓,他就危险了——而更危险的是,假如有莘不破竟然看出他的死门……眼前这个男人攻守兼备,实在不好对付。他第一次被“分尸”是主动卖了一个破绽给他,意图以“杀不死”的震撼一举击溃有莘不破的信心,不过看来并没有成功。

看着再次走近的雷旭,有莘不破抬起了手,就算知道这样未必杀得了他,但眼前这个男人“完整”的时候比变成一堆碎肉的时候更恶心。

“没用的。”一个声音说。

不是靖歆,不是血晨,也不是雷旭,这三人大吃一惊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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