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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六章 暮鹰(3/4)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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此言既出,曹丕都愣住了,席间儒生更是发出嗤笑之声。

“噢?”曹操挑了挑眉,“孺子,尔何敢质疑郑笺有误?汝可知郑司农何许人也?”

我哂笑道:“郑公者,自是当世儒师,汉世经学巨擘。然,郑公,便不会有错吗?”

席中群儒已坐不住,曹操脸色却十分欢愉,我继续说道:

“《旱麓篇》乃文王祀礼以求福事,缨以为,欲解‘鸢飞戾天,鱼跃于渊’,还应结合后句‘岂弟君子,遐不作人’。由是可解作‘君主惜才爱才,愿培育青年才俊,以光祖业’,毕竟‘海阔凭鱼跃,天高任鸟飞’。

“至于今日,忽有苍鹰低翔而至帐外,非为垂暮将死之因,乃天下动荡,贤者‘逢时不祥’,故而‘鸾凤伏竄,鸱枭翱翔’。龙搁浅滩终为龙,虎落平阳终为虎。鹰飞九天,虽不及鲲鹏扶摇万里,犹能施翮高翔,纵然垂暮,亦非学鸠斥鷃可比也。以民女为例,虽入奴籍,仍有清河崔氏之铮铮铁骨,既如此,司空何所疑难?

“贾生又曾于《吊屈原赋》中云‘凤凰翔于千仞兮,览德辉而下之;见细德之险徵兮,遥曾击而去之’。可知当世贤才,譬若凤栖梧桐,见曹公之明德而后至,苍鹰伏帐,此乃大吉之兆,正应了司空平定冀州之功,正预示着冀州群贤,将闻风而至,投入曹公帐下!民女不才,蒙二公子相救,离袁氏之宅而入曹氏之营,此乃司空明德昭昭,天命使然也。

“良禽择木而栖,贤臣择主而侍。今群贤毕至,悉集兹曹公帐中矣,司空有何恶,缨委实不知。”

言讫,满座愕然,良久,荀攸拍掌笑道:“善!善!今日攸等,皆为一女娃叹服矣。鸢飞落帐,若真如此女所言,明公今日,必得一冀州贤臣!”

荀攸言外之意,我怎么听不太懂?

帐内充满了活跃的气息,曹操笑出了额头纹。

沉默须臾,他旋即狡黠地露出两只细狭的眼睛,那眼睛,盯得我有些寒噤。

半晌后,曹操忽作感伤态,他语重心长道:“孺子,汝身份已明,无须验矣。然孤今日,仍有一事要告知。”

“司空请讲。”

“不日前,吾所派信使已探得消息归来。尊父与尊堂,……皆已故去。”

此语既出,群臣刹那噤声,包括曹丕,显然,他也是刚得知。

恍若晴天霹雳,将我的神经劈作两半。

我瘫坐在地,紧揪裙摆,随后红了眼睛,愀然悲戚。

我动了动嘴唇,想说些什么,却什么也说不出来。

四年悉心养育之恩,四年欢声言笑,只在一瞬,化作碎片。我在这个世界的生身父母,竟就这般,与我阴阳永诀!我茕茕北上,历尽艰辛,却连最后一面也没赶上!

君生我未生,我生君已老。寻亲归途漫,我大君已殁。

我闭上眼,任那清泪淌满两颊。

“哀哉!痛哉!子欲养而亲不待!汝一孤女,如何捱过这九载苦辛的?今罹此大难,又当如何自处呢?”曹操尽露怜悯之色。

我伏首啜泣,咬着颤抖的下唇,哽咽道:

“念昔流离颠沛,每受折辱,冬无复襦,夏无单衣。作乞寻归,唯心系家中严慈。如今,父母见背,居生不乐,不如早去,下从地下黄泉!”

唏嘘嗟叹之声在帐中四起。

我正哭得迷糊,突然听见一声低沉沙哑的呼唤:

“阿瓠——”

那是阿翁给我取的乳名!已经很多年没有听见别人这样唤我了!难道……刚刚只是曹操的一番试探?

可曹操却说:“崔公,令侄今已寻得,可出席一认也。”

众人皆往屏风处投去目光,我噙着眼泪,仰面看去,只见屏风被三两小卒撤走,一个四十岁上下的长须男子,正端坐在里头。他眉目疏朗,形貌与阿翁有八分相似,甚有威严。

眼前之人,莫非就是我那从未谋面的叔父崔琰?

他情绪与我一般,有些激动,可他仍端庄地挽裳起身,趋步下阶,步步谨慎,将我从地上扶起。跪坐许久,双腿早已麻木,我艰难地站着,仰头看向这个身高八尺有余的先生。

那人悲喜交加,眼眶中泛着泪光,眼角已有清晰的鱼尾纹。

一时间,既觉着亲近,又觉着生疏,既有与亲人重逢的喜悦,又有无以言表的丧亲之痛。

他抓起我的右手腕看了看,一下便看见右手虎口上的胎记,他终于悲慨难持,蹲下身,细细看着我的脸,用袖子替我擦泪,哀声道:

“无误!无误!是阿瓠!是我们崔家的阿瓠!”

崔琰怎么会……突然出现在这里的?

“阿叔?”我不确定地小声唤道。

他笑着点了点头,在我耳边悄声说:“阿瓠,阿叔来迟矣……”

此时,曹操起身,庄重地对台下众人介绍道:“诸位,此君,即为清河崔公,崔琰崔季珪——”

帐中众人遂肃然而起。

一番慨然认亲过后,崔琰转身扬袖,拉着我一起,恭敬地向曹操作揖行礼:

“孺子年幼无知,在帐前失仪,承蒙曹公宽宏,不与相较,琰感激涕零。前番幸由令公子相救,免遭屠戮,更赖曹公修书,将此讯告知崔某。琰连夜赶至,无以为报,愿入曹公帐下,任凭驱驰。”

我惊愕地看向叔父崔琰,可他神情淡然,好像早已准备好这番说辞一样。

曹操闻言大喜,未着鞋履,匆匆下阶,亲自将崔琰扶起,还紧紧握住他的双手,笑眼盈盈道:

“公毋多礼!公毋多礼!公得与令侄重逢,某亦甚喜。而公愿屈尊入操帐下,实为操之大幸也!即日辟公为别驾从事,不知公意下如何?”

“琰,愿效犬马之劳。”

曹操喜不自胜,连忙命人摆了一处席,单独靠在主席旁。

“快快入座,快快入座!”曹操将崔琰请入席座后,方回到台上。

我坐在崔琰旁侧,愣愣着看着这发生的一切,完全没反应过来。

却见崔琰举酒遥敬曹操:

“琰少年时,尚武轻文,年二十三,蒙家兄教诲,始读诗、论,后从学北海郑公,去家四年而归。归来方知,家嫂因难产故去,生下一男,又于当日亡失爱女。家兄四处寻觅不见,遂忧思成疾,临终前嘱托,务必寻得此女,归入宗祠。琰见此女右手胎记,始为确信,知其必为吾亲侄也。琰代小侄,复谢曹公救命之恩。”

想起帐外小卒密语,我这才明白,崔琰被曹操从清河县请来,一直隐匿在屏风后。

崔琰来了,听着曹操作威作福,当众人的面,考察我的学识是否与传闻所说的一般无二,不管我怎么被刁难,他也只能在屏风外静候,什么也做不了。

印象里,历史上的曹操素来轻蔑世儒,譬如边让、祢衡、孔融之流。

曹操明知崔琰在场,却仍考问崔琰兄女郑笺之讹误,而我敢发声打破郑玄的学术权威,自然迎合了曹操之意。

可是,适才那番阿谀奉承之辞,在屏风外我的叔父崔琰听来,该是多刺耳啊?

依崔琰之性,只怕入曹营并非其本愿。

会不会是因为我,他才不得已出仕的呢?

看来,曹操先前收容善待我的主要原因,其实是为得契机收崔琰入麾下,使其心甘情愿为己效力。毕竟学成归乡后的崔琰,曾名震河北,深为袁绍重用。袁绍死后,他的两个儿子曾互相争斗,都想要崔琰为己所用。

想到这,坐在崔琰旁侧的我,百味杂陈,不禁与曹丕冷冷地对视了一眼。

难怪,那天红帐之外,他表现得如此喜出望外,还说什么立下大功呢。

原来,我早已开始沦为他人的棋子。

“季珪客气,都是犬子之功。”

曹操向崔琰介绍起曹丕,曹丕坐在对席,立刻起身向崔琰施礼,仪态端正沉稳。

曹操的目光在两席间徘徊,我忽然有种不祥的预感,只听他侃侃说道:

“令侄聪睿明慧,饱读诗书,兼怀书艺禀赋,不逊同龄男子,颇有君之风采。吾观此女,体态虽羸弱,豪气堪雄,孤甚是喜爱。连日里,其与吾丕儿也甚是有缘,可惜犬子已有正室,不然就此定下婚约,与君同为一家,岂不美哉?”

听罢,我不禁咋舌,却见曹丕只平静地看着他父亲。

乱世军阀之儿女,早就对交换利益的政治婚姻习以为常了吧?

见崔琰只微笑以应,曹操继续笑道:“孤另有次子名彰,虚长令侄三岁,已娶江东孙氏为妇;三子名植,与令侄同岁,尚未婚配,就此两家皆为姻亲,公意下如何?”

群臣欢笑,以为美谈。

我吓得脸色发白!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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